「以我之手」
“人类······为什么非要拘泥于这一种形态呢?”
女子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在这间解剖室内,也没有人能够给出解答。
她所面对的仅仅只是一具尸体而已——无论在活着时有多么令人生畏,此刻,那都只不过是一具解剖室内的尸体而已。
······
她的研究本来还要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她却突然停下了。她转过身,把束在脑后的淡绿色长发随手散开,小心地用身体挡住自己刚刚正握在手中的工具。
“爱莉希雅?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吧?”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她偏过头,打量着解剖台上的尸体,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第二律者······梅比乌斯,你所提交的研究申请,应该还没有得到批准吧?”
爱莉希雅不动声色地踮起了脚——她不太习惯在说话时仰视对方,哪怕只是一点点。
“你的手伸得太长了,爱莉希雅。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她的视线在爱莉希雅的身上上下游移,然后······她也微微踮起了脚。
“哎,博士······我也只是不想看到你误入歧途呀。”
“你可不是唯一受到律者蛊惑的人。这些年来,通过各种手段试图对第一律者进行研究的人,你和我都见过不少。”
“名声,力量,权柄······无论他们的出发点是什么,他们的结果,我们都看在眼里。”
“我不想看到你也身陷深渊之中······梅比乌斯博士,事实就是这样。不可企及的知识,与缠身的恶咒并没有什么区别。”
“蛊惑?哼······”
她侧过头,又看向了身后的那具尸体。
这是多么美丽的生命啊。
她曾展现出的威能,她驾驭权柄的方式······无不令人目眩神迷。
但她看起来,又是那么的像现在的「人类」······不,她曾经也是「人类」。
那么,为什么······人类不能都成为这样的存在呢?
“啊,也对······对你来说,这的确算不上是什么蛊惑。”
“可是啊,梅比乌斯,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眼就能看出人们心中的想法,但你和他们不同······你内心的色彩一直在变化,这让我充满兴趣。”
“所以,亲爱的梅比乌斯······今天,你能满足一下我这小小的好奇心吗?”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里的电路出了差错,解剖室内突然一片黑暗。
只有她那仿佛蛇瞳般锐利的双眼,仍在这黑暗中发出微微的光亮。
“我想要什么?爱莉希雅······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的。把我和那些人相提并论的时候,你就已经不可能理解我了。”
“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
“以我之手······扬升登神。”
「好消息」
“一定有很多人夸赞过你聪慧绝人,所以我也就不去赘述那些千篇一律的赞赏了。”她端着一杯咖啡,颇为自然地站到了梅的身边。
女人胸口挂着的名牌上写着她的名字——梅比乌斯。
梅当然知道她是谁。穆大陆的学术研讨会举世闻名,有资格受邀前来的人,不会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只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在基因科学领域首屈一指的学者会突然找上自己。而且,按照外界的说法,她明明已经······
“谢谢您的夸赞,博士。”纵使聪慧过人,此刻的梅也还只是一个女高中生而已。回过神来,她的脸上已经不自觉地浮现了一抹绯红。
“呵呵,别这么紧张嘛。我就是想来和你随便聊聊。”
“你的论文我看过了,写的不错,很有继续研究的价值。你介意我问几个相关的问题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笔记本上撕下来一张纸,快速写下几个数字,随后将纸片递给了身旁的少女。
少女接过纸片,轻轻点了点头。
“首先,第一个问题······”她撩起了淡绿色的长发,低头看向少女略显羞涩的脸,“你有男朋友吗?”
“啊······啊?”
少女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但一想到提问的人是梅比乌斯博士,便也没有质疑这个问题的合理性。
“没······没有。”
“嗯······反应不错,看样子应该是有喜欢的人了。哎,年轻可真好啊······”
“那么,第二个问题。你之前有看过我的论文或者研究报告吗?有没有什么想法?或者随便什么想对我说的也行。”
对方的思维跳跃程度完全超乎了少女的想象,但她仍努力试着去跟上对方的节拍。
“您的论文我都看过,有一些部分还不是十分理解······而且······”少女压低了声音,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而且,您似乎很久没有出席过各地的讲座了。所以,有些疑问······”
“啊,讲座······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消失了那么久吧?没办法,有太多事情要忙了。”
梅比乌斯打断了少女的回答,露出一个颇为爽朗的笑容。
“如果有不理解的地方,随时打电话问我就行。刚才给你的就是我的电话号码。”
“时间紧迫,还是接着说正事吧。再磨蹭一会儿,他们就又要来找我麻烦了。”
“他们······?”
“哎,没什么,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罢了。不用管他们,我们聊我们的。”
“下一个问题是,你会为了人类更美好的未来,而选择与人类为敌吗?”
“啊······诶?”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的脑子里还在回忆着梅比乌斯博士的论文呢。
“我······”
她迟疑了,因为她从未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然而,当她抬起头,看见梅比乌斯博士那如蛇一般幽邃的双眼时,她的犹豫似乎就消散了。
因为答案,已经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如果这确实能为人类带来更美好的未来的话,”她说,“我愿意。”
“······”
“很好,那么下一个问题······”
一阵不合时宜的铃声突然打断了她的问话。
她不耐烦地扫了一眼,脸上明显露出了更为不悦的神色——她很讨厌电话那头的人,但她又不能挂断这通电话。
“如果博士有急事需要处理的话,我们可以之后再聊。”少女懂事地退下了,并指了指那张纸片,用手比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
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梅比乌斯接通了电话,但她的心思却早已跟着少女的背影一起跑了出去。
“梅比乌斯,我应该警告过你,不要随意离开逐火之蛾的管理区域······”
“嘿,先别说这个了。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想不想听?”
“希望你口中的好消息,和普罗大众认知中的好消息是同一个定义。”
“我们需要的那个人······我已经找到了。”
「破茧」
最开始感知到在「动」的,是血管。只需要静默地屏住呼吸,就可以感受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所带来的刺痛。
吸气,吐气,再吸气······它感觉自己的躯壳仿佛与外部的环境融为了一体,唯有思想与意识存在于别处,仿佛第三者般静默地观测着这一切。
随即而来的,是一种难以忍耐的瘙痒感。它来自于皮肤之下,却又在骨骼之上,没有任何缓解的办法。
但很快,那瘙痒的感觉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明显的痛感,远比之前更痛……像是在骨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游走着,在撕咬,在吞噬······
它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睁开了自己的双眼,却发现迎接自己的还是一片浓墨似的虚无。
没有光,也没有声音,万物都被吞噬其中······它自己也好像快要迷失了。
它不得不放弃了去「看」,转而去「听」,去「嗅」,去「触碰」······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它的五感显然已经被封闭了。
它需要某种来自外界的东西,来帮自己打破此刻的静谧。
于是,它决定不再挣扎,而是等待。它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甚至是以一种审视的角度,重新感受着此刻的「自己」。
“梅······比乌斯······?”
它的感知瞬间被点燃了。
被封闭的五感瞬间得到了释放,无尽的畅快感让它忍不住张开嘴大口呼吸久违的空气。
“……Su?”
它试探性地发出了声音。嗯,很好,它还有可以用来发声的器官。
“梅比乌斯······你······究竟······?”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心中却已经为自己刚刚提出的问题找到了答案——即便这个问题的全貌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这个问题,应该不需要我,回答了。”
“······梅比乌斯,不论你是出于怎样的目的,你都已经严重越过那条界线了。”
“这件事我会如实向总部汇报······希望你的头脑现在还能构思该如何去写一份事故报告。”
“总部?事故报告?哎呀呀,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是小孩子要去向老师告状呢?”
它逐渐适应了自己的身体,说出的话语也因此流畅和清晰了许多。
“苏······难道说,你是在害怕我吗?”
“梅比乌斯······你最好想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我当然清楚······我一直都很清楚,苏。不清楚的人是你才对。”
“眼见,并不一定为实。不过,你至少见证了此刻······这也算是,一件好事。”
「美」
“如果梅比乌斯博士没有变成现在的姿态,一定也可以成为非常受欢迎的明星。”
黯淡的灯光下,她站在她的身后,帮她梳理着那头淡绿色的长发。
“明星······我倒是从没想过那样的事。”
“但我记得,你曾经就是个很有名的大明星。我看到过你的海报,一整条街,到处都是你的艺术照。”
梅比乌斯抬起头,望向镜子里伊甸的脸。
手术过后,她一直没有什么食欲,脸上难免多了些疲惫与虚弱的神色。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微微垂下了头,似乎是不愿面对镜中的自己。
“······”
“伊甸,当明星······最重要的是什么呀?”
“······”
她没有想到,梅比乌斯会突然问她这样的问题。
“我想······应该是美吧?”
“美······”
“在你的眼里,伊甸,什么才是美呢?”她转过身,望着伊甸,不小心撞掉了她手中的梳子。
“你算是吗?以前的我算是吗?”
伊甸没有作答,只是缓缓弯下腰去,拾起了地上的梳子。
她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在寻找一个能令少女满意的答案。
或者,是在寻找一个能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美······在我看来,就是会让人心生愉悦,可以为人们指引方向,点燃希望的东西吧。”
“博士,你认为呢?”
“······”
她似乎也没想到,对方会反过来问她同样的问题。
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觉得······最美的东西,就是人类进化的历程。”
“从一个细胞,到一个个体,到一个族群,再到这个族群的生存、繁衍、进化······人类,始终都是美的。”
“而且,人类还可以变得更加美丽······一定还可以。这一过程,同样也是美的。”
“呵呵,博士的审美观,还真是独特呢。”
“伊甸,你和我······也都是美的。”
黯淡的灯光下,梅比乌斯看着伊甸,少有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于阴影之中」
“对此,梅比乌斯博士,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解释?哼,你们想听我解释什么?”
被束缚在拘束椅上的少女对着面前的数十块监视屏幕吐了吐舌头,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是「事故」的真相?还是我要那么做的理由?又或者······你们想听的其实是重现那场「事故」的方法?”
“梅比乌斯!”
“呵呵······哈哈哈哈······”
“你们这些家伙啊,真该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一个个都快要气炸了,但又拿我没什么办法······”
“像极了家长不给买玩具时候的小孩子。”
“不,你们甚至都不如小孩子。”
“小孩子至少还会承认自己想要的就是橱窗里的玩具,但你们却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敢说。”
“你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但你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可以说出来。我们会尽量满足你。”
“······”
“我需要一个人——梅博士。我需要你们让她来见我。”
“······”
“考虑到梅博士的人身安全问题,我们不能让你现在就与她见面,梅比乌斯。”
“那,你们就永远也无法得到重现那场「事故」的方法。”
“······”
“······”
“······”
“去联络梅博士,询问她的意见。”
“不过,就算梅博士同意了······她与你见面时凯文也必须要在场陪同。没问题吧,梅比乌斯?”
“呵呵,当然。”
「死与新生」
除了意识诞生时乍现的光点以外,长久以来,只有无边的黑暗与闷热包裹着她。
「我能够感知」
「我能够感知到黑暗,能够感知到闷热」
「可······这究竟是什么?」
「是他们所说的······世界吗?」
“来人······快来人”
“博士······她快要不行了”
「我能够听到」
「可是,这种起伏······是什么?」
「是他们所说的······情感吗?」
“为什么会这样?!”
“立刻抢救!她不能就这样死去······”
「我能够理解」
「可是,在此之外······」
「他们所在的地方,又究竟是哪里?」
就在这时,一直包覆着她的黑暗消失了。
她第一次,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她第一次,看见了黑色以外的,其他的色彩。
她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世界……多彩的,混乱的,有着无限可能性的世界。
「世界」不由分说地向她扑面而来,而她,则因此感到了「愉悦」。
「我知道······我就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世界」
「我就知道······它不会仅仅只是一片混沌」
「那么······我曾经所在的地方,那又是哪里呢?」
······
她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
一双坚实的手抱起了她,将她送到了一个虚弱的女子面前。
她看到了那个女子的脸……浅绿色的短发,虚弱的面容,颇为勉强的微笑······
她知道,这是一个「人类」,一个即将死去的「人类」。
她知道,这个「人类」怀胎十月,给予了自己「生命」。
她知道,这个「人类」,是自己的「母亲」。
“咳咳······没有哭呢······真是个坚强的孩子啊······”
“真可惜······我······应该看不到······她长大以后的样子了······”
女子颤抖着,摘下了自己一直戴在身上的耳环,小心翼翼地递给了眼前这全新的生命。
“对······就像我以前说的那样······”
“就叫她······梅比乌斯吧······”
病床上的女子,闭上了她的双眼。
脚步声,抽泣声,哭喊声······慢慢地淹没了整个房间。
而那个新生的生命,她则一直默不作声地观察着那个女子递给自己的耳环。
然后,一个微小的,陌生的声音在这间病房里出现了。
一切的喧闹都随之消散,人们的脸上也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惊恐的神色。
“梅比乌斯······这······是我的「名字」吗?”
是的,这就是这个新生的生命······是她带给这个世界的,最初的「声音」。
「枪声终会响起」
“任何人都有机会看清世界的本貌,并且承担它的重量——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牺牲。”
“呵呵,说的还真是不错呢。梅,你的这个小跟班······竟然还有这种觉悟?”
从单向玻璃向外看去,她所指的男人正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低头检视着手中的枪械,对这间实验室中发生的任何事都一无所知。
——「如果故事中出现了手枪,那它就非得发射不可」,梅比乌斯已经忘记了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的情景,但此刻她却觉得,现实中或许也同样如此。
“不过嘛,梅······我倒是很好奇,这种觉悟究竟是来自于他自己,还是来自于你呢?”
“你······究竟又是如何看待所谓的「牺牲」的呢,梅?”
“······”
“梅比乌斯博士,时间所剩无几,请继续专心手中的工作。”
梅博士并没有理会梅比乌斯的讥讽——她不想这么做,也没有可以这么做的余裕。
“我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可以挽回这一切。”
“呵,如果真的有那样的机会,我的破绽又怎么可能会大到足以被你们给揪出来呢?”
“机会难得,而且现在的情景又这么合适······梅,就让我们再好好谈谈吧,怎么样?”
“这场实验······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
梅博士没有回答,她继续操作着手中的手术刀——她显然不像梅比乌斯一样熟练于此,但她的手法,同样精确而又有效。
大概过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她才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抬起头看向了梅比乌斯。
“抱歉,梅比乌斯博士,能请你再说一遍吗?”
“刚才需要观测与记录的数据非常重要…...我有些投入,没听清你说的话。”
“哎,梅,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为了救他······你只是不想错过那些关键的数据。”
“至于我刚才问的你的……很简单,和我当初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差不多。”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看待所谓的「牺牲」的。”
“······”
“牺牲就是牺牲。为了让人类能够得以存续,我们别无选择。”
“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也不是因为认同博士你的做法,而是不想让你在一条注定没有结果的道路上走的太远。”
“「牺牲」已是老生常谈,但「作为人类死去」······这是我们永远都不应该打破的底线。”
“哼······梅,难道是我看错你了吗?作为人类死去······当然,这同样也是我的底线。”
“但你眼中的「人类」,竟然会是一个一成不变的概念吗?”
“······”
“哎,也好······我今天正好也是为了这个才会叫你过来的。希望今天过后,你的想法能够有所改变吧。”
“毕竟······我知道,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不计其数的人来阻止我实现自己的理想。但,我唯独不希望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梅比乌斯话音刚落,某种只有怪物才能发出的嘶吼声在实验室的正中如火星一般瞬间炸开。
在两人面前的手术台上,那个本应陷入昏迷的受试者还是被崩坏能彻底侵蚀了。异常的力量,让他轻而易举地撕开了拘束服,站起身来。
对梅比乌斯而言,它出现的时间绝对是一个 「意外」 ,但它的出现, 却是在「意料之中」 。
“一切都总得有个开始,梅。”
“这场追索答案的旅途,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只是才刚刚站上起跑线而已。”
“你应当拥有更为开阔的眼界,梅······你应当为「人类」这一概念写下全新的定义,而不是让它去拖累你前行的脚步。”
“否则······你可是会被我给落下的哦,梅。”
一声枪响。子弹自窗外射入,击碎了玻璃,直接命中了实验室中狂暴的死士。
正如梅比乌斯所预料的那样,既然枪都已经出现在那里了,那它就非得开火不可。
“好了,梅。”
她摘下眼镜,擦了擦溅到上面的血迹。
“既然你非得介入「圣痕计划」不可,那么······”
“说说看,手上沾血的感觉,怎么样?”
「生日」
少女赤着脚在地板上走过时,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和纤瘦的手一样,她的双脚也会在日光下显出独特的莹白,甚至有时会给人一种近乎于透明的错觉。
但在这间光线颇为昏暗的房间里,那种景象却是难得一见。
「我们也是转瞬即逝,所谓幸福的故事,苦乐参半,混合着痛苦与迷失······」
乐声自房间的角落里传来。
少女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把药盒从柜子上拿了下来。她熟练地取好了这一次的分量,然后又跑过去,把它们递给了那个消瘦的男人。
她静静地看着他,以一种近乎于怜悯的神情,等待着对方将那些白色的药片一一服下。
是的,怜悯······对于「父亲」的怜悯。
这种神情,一般来说绝对不会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少女脸上······即使那个男人的确值得怜悯。
他曾经是一位声名远播的药师,是一个在丧偶后虽然时时保持怀念,却并没有被一拳打倒, 就此消沉的男人。时至今日,少女还记得他在将处方交给病人时那种温和的语调。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温柔的男人,一位优秀的父亲……直到那种可怕的病症找上了他为止。
啪——
很响亮的一记耳光,突如其来。
但少女并没有去捂住自己的脸。她在默默分析着,自己嘴里的血是从何而来,受伤的是牙龈还是口腔内壁······她并没有去质问男人为何要这样做,她只是在思考着一些像这样的问题 。
她已经习惯了。
对这个已经被病痛折磨了许久,早已是喜怒无常的男人来说,他其实也并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大多数时候,这只是一种信号——他在告诉自己的女儿,「你可以离开了」,或者说······「滚」。
少女并不怪罪自己的父亲——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切背后的原因。
刚才自己亲手取出的那些药片······它们的名称、用量、药效、甚至是副作用,都在她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是的,和男人曾经的那些病人一样,这些药物的副作用毫不留情地绑架了他们的神经,甚至篡改了他们的认知。
少女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是这么可笑。
一粒白色的药片,它看起来是那么的干净,洁白无瑕,但它却又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一个人所有的情感与个性,把他变成另一个人。
人类······真是一种脆弱到可笑的生物啊。
多么可笑······多么滑稽······多么丑陋······
今天,少女并没有按照对方的「要求」直接离开房间。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淡绿色的长发,抬起头来,露出一个颇为戏谑的表情。
“你看起来可真丑。”
“我······绝对不会成为像你一样的人类。”
啪——
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血从少女的嘴角渗了出来,但这次,少女却还是倔强地,坚持着用那种戏谑的表情注视着那个横躺在床上的男人。
「我们也是转瞬即逝,所谓幸福的故事,苦乐参半,混合着痛苦与迷失······」
乐声回转,又是一个熟悉的位置,一段熟悉的旋律。
“我······会让「人类」得到「进化」。”
“无论是什么样的灾难,什么样的药物······我都不会让它们再像这样来羞辱「人类」。”
“我绝不会······让他们变成像你这样令人恶心的······”
“怪物。”
“······”
少女强忍着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说完了,你接着打吧。”
——那一天, 是少女九岁的生日。
也是她在家里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舍沙」
“怎么了,华?这只是个很普通的任务而已,不需要这么紧张。”
“······”
“嗯,抱歉。我不会再分神了。”
少女吃力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如果没有被同伴及时推开,刚才的冲击应该至少也会折断她的几根肋骨。纵使已经过去了许久,但这里仍是战场。大群的崩坏兽在此四下游荡,择人而噬。
但在看着眼前这些残垣断壁的时候,她却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在那次「逃走」以后,她还是第一次回到这个自己曾经求学的城市。
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断点。而当初那个曾经将她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人·····如今却已经不在了。
“我们快到了吧,伊默尔?”
“嗯,探测上显示的崩坏能反应就在前面。”
“不过,还是当心一点的好。虽然在第三次崩坏的记录中,的确存有将其击杀的影像资料,但这种异常的崩坏能反应·····很难说是又催生了新的崩坏兽,还是那家伙根本就没有死。”
“希望和原本的安排一样,我们只是负责去回收它的尸体,不会因此而横生枝节吧。”
“毕竟·····要是它真的具有什么死而复生的能力·····华,那我们也就不用再相互照应了。”
“审判级的崩坏兽……-那可不是单凭我们两个就能应付得了的对手。”
“审判级·····已经确定了吗?”
“嗯,审判级崩坏兽,「舍沙」。”
“在这次异常的反应出现之前,逐火之蛾一直没能找到它的尸体。”
“舍沙·····”
“这只崩坏兽·····它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嗯?华,你在出发之前没有看过我给你的资料吗?”
“作为与第三律者伴生的崩坏兽,它同样也拥有一些可以操控雷电的能力。”
“然后就是那些黑泥一样的东西·····逐火之蛾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只是标明了严禁接触,务必与其保持十米以上的安全距离。”
“除了这些的话·····应该就是一些外形上的东西了吧?只要看过和它有关的影像资料,就绝对不会忘记。那只崩坏兽,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巨大无比的·····”
“蛇,对吗?”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两个人同时停下了脚步,瞬间警惕了起来。
如果是陌生的敌人,那或许还好——他们认出了这个声音。
而这,也正是会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感到警惕的原因。
——就像是人在黑暗中听到蛇吐信子的嘶嘶声时一样。
“梅比乌斯博士······”
“啊,你们好,年轻的战士们。”
“你们来的晚了一点。就在刚才,这里的异常状况已经都被我解决了。”
在两人的面前,有着淡绿色长发的女子背着手,微笑着看向了他们。
“梅比乌斯博士······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且······只凭您一个研究人员,怎么可能······”
“呵呵······别这么轻易就下定结论嘛。”
“看看你自己的探测器,上面还有那些异常的崩坏能反应吗?”
“······确实······消失了。”
“审判级崩坏兽,舍沙······”
“就在刚才,它已经被我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了。”
“什么······?”
“没有什么回收的必要了,战士们。你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回去吧。”
“剩下的一点收尾工作······我自己来就好。”
“收尾工作······?”
“啊,我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呃······我的意思其实是······调查······对,没错,只是一些非常简单的······调查而已。”
没有人注意到,她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里,正紧紧地抓着一个形状奇特的密封器皿。
而其中所盛贮的,则是大量的,像是粘稠的阴影一般的,黑绿色的流质。
以及,一颗浸没在其中的眼球······「蛇类」的眼球。
「克莱茵」
克莱茵在发抖。
在她面前,纸质的文件堆积如山。但它们却并没有令她感到丝毫的压抑——她已经习惯了。
真正令她感到恐惧与窒息的,是那些时不时从她背后传来的,戏谑的笑声与痛苦的嘶吼声······
她应该已经习惯了这些才对,毕竟这也不是第一天了。
但······她还是会感到恐惧,一直都是。
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这间实验室里唯一的「博士」,她偶尔也会暂时离开那间手术室,到外面来稍微休息一小会儿。每到这时,她总是会经过克莱茵的身边,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她手上的工作,伸出手略作指点。而那些被她碰过的纸张,也都会因此立刻染上浓稠的红色······偶尔,也会是其他颜色。
“这里的数据应该是4200,很关键,别弄错了。”
“······”
“博士,请等一下。”
“嗯?”
“博士,那里面的事······我也可以帮忙。”
“哦?”
被称作博士的少女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克莱茵。
她注意到了,克莱茵正在发抖······那明显是紧张与恐惧的表现。
“克莱茵,还需要我再对你强调一次吗?你不一定非得跟随在我身边。”
“哎,丹朱她也真是多嘴多舌······我知道,你从她那里听说了不少以前的事。”
“但是呢,克莱茵······你不需要活成过去那个克莱茵的样子。适合她去做的那些工作,未必也会适合你。”
“但······我已经考虑清楚了,博士。”
“虽然逐火之蛾的其他人都无法理解您,但历史上的变革者都是这样,我相信······”
“好了好了,别念了。那是丹朱帮你写的吧?昨天我还看见她在工作时间偷偷改这东西来着。”
“······”
“哎,克莱茵······如果你真的想要参与进来的话,那我也不会阻止你。”
“我说过了,我给予你的自由,是绝对的。只是在这之前,我希望你能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
“因为······是博士给予了我生命。”
“所以呢?”
“我也创造过其他的人工生命,但留在这里的,就只有你一个。”
“······”
“没话说了?那你就还是留在外面吧。我要回去了,手术还没结束呢。”
“······可是,博士······”
“理由的话······您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您几乎每一天都在做着一些会让自己面临生命危险的实验······您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
“说完了吗?”
“嗯。”
“那就跟我来吧。”
“诶?”
“不让你彻底死心的话,外面的工作恐怕你也没法做了。”
“而且,这是你自己坚持的选择······我不想对你强加干涉。”
“总而言之,跟我来吧……就这一次。”
······
······
······
手术室内。
圆柱形的舱体里,躺着的是一个戴着奇怪面具的男人。
他似乎对回到手术室里的两人很是不满,发出了一声像是嗤笑般的冷哼。
“好啦,克莱茵,来协助我进行接下来的手术吧。”
“当然,现在后悔的话······我也不会怪你。”
她并没有在期待着什么。她对「克莱茵」实在是太过了解了。
她知道,克莱茵一定会在此时选择放弃——这也是她会带她进到这里来的原因。
但结果······却让她颇感意外。
如她所想的那样,克莱茵的确还在颤抖,甚至比在外面时抖得还要厉害。
但同时,她也在快速地观察着手术室内的情况。
她很快就确定了手术目前所处的阶段,接下来要用到的器具······甚至,受术者目前的身体状况。
梅比乌斯忽然愣住了。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直到克莱茵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现实。
“博士,给······”
她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要用到的器具,并将它递到了梅比乌斯的手边。
“呵······”
梅比乌斯少有地露出了一个自嘲的微笑。
是啊,克莱茵其实早就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了。
一直以来,执拗地认为克莱茵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路,执拗地认为她不应该走上「克莱茵」曾经的道路的那个人,其实正是梅比乌斯自己。
就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就算她真的走上了和过去的「克莱茵」一模一样的道路, 那又怎么样呢?
这就是她,是如今的克莱茵,自己做出的选择。
“梅比乌斯,超变手术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然而,舱体里的男人似乎并不太喜欢此刻手术室里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
“啊,放心好了,千劫······”
梅比乌斯接过了克莱茵手中的器具。
她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就此消失,反而还变得更残忍了一些。
“手术······很快就会结束了。”
「少女卡戎」
乐声渐渐远去,那是歌者为时代送别的终曲。
在六分钟以后,休眠舱将会沉入地下,前往崭新的时代。
那是人类所埋下的种子,亦是这个时代最后的薪火。
蛇瞳的少女眺望着眼前这早已断绝了一切生机的世界,回想着自己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样子。挣扎······奋战······一切的悲欢······挑战神明的虚妄······
“就是它们······把人类带到了如今的境地吗?”
少女弯下腰,掬起一捧黄沙,看着它在手中慢慢流逝,如同这世间的所有。
“到头来,我们剩下的就只有这些了吗?直是难堪啊······”
倒计时……五分钟。
黄沙流尽,少女本想直接将手收回,却惊讶地发现掌心仍残留着一些砂砾。哪怕翻过手掌,它们也还是会执拗地残留在那里,不肯轻易落下。
“这些砂砾······我也就像是它们一样。”
——少女这样想。
在把那段录像交给克莱茵之后,她确信自己已然了无牵挂。
但当她站在这里的时候,就像是她掌心的这些砂砾一般,她终于意识到了那种一直以来都潜藏于自己内心深处的,可怕的执拗。
“哎······凯文,你那时说的一点都没错。人类,的确就是在自取灭亡。”
“不过······你和我不一样。在做出这种判断的时候,你根本还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
倒计时······四分钟。
远处的歌声仍未消散。伊甸仍在末世中漫步歌唱,等待着终焉的到来。
但少女却并不像伊甸那样洒脱——正相反,她开始有些着急了。
“拜托了,伊甸······请你离开得更快一点吧。否则······我要做的事,可就要来不及了。”
少女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休眠舱关闭的时间。
她并不想回到那里去······她只是不想让任何人来阻止她,无论是凯文,还是华,还是伊甸······
她不希望有任何人会来阻止她······她已经没有再和她们解释或是战斗的时间与精力了。
“麻烦······真是麻烦······”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为什么总是会出现这种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只有我才能解决的麻烦······”
“只有我······才能驾驭的「真理」。”
倒计时······三分钟。
乐声消失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心口一紧······似乎是有些难过。
但这种感觉······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在她的身上出现过了
“伊甸······很抱歉,我对你的送别,其实只是顺路而已。”
“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对你的这份「尊重」,绝对是货真价实的。”
倒计时……两分钟。
“好啦,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休眠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被开启了。”
“接下来······就抓紧时间吧。”
直到这时,梅比乌斯会出现在此地的原因才终于得到了揭示。
在她的面前,一片死寂之中的砂砾,竟然开始慢慢流动了起来。
沙海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从中升起。
倒计时······一分钟。
在穿过了一条黑暗而又狭长的通道之后,少女终于来到了自己此行最终的目的地。
她那已经略显浑浊的蛇瞳之中,倒映出的是一片晶蓝色的光幕。
“哈······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吧?”
“不和我打个招呼吗······”
“普罗米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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